人物生平
南宋高宗紹興十三年九月七日(1143年10月16日),陳亮出生於婺州永康前黃龍窟一個沒落的士人家庭。 他在身敘中說:“陳氏以財豪於鄉,舊矣,首五世而子孫散落,往往失其所庇依。”陳氏在其祖父代,家境富裕,人丁興旺。“當時聚會,動則數百人”,“其後數年,死生困頓,何所不有”,從此便沒落下來。陳亮的曾祖父陳知元在宋徽宗宣和(1119年—1125年)年間“以武弁赴京守御”,隨大將劉元慶死於抗金戰鬥之中。他的祖父陳益“明敏有膽決”,其父陳次尹剛成年即為全家生活而奔波。
陳亮的母親十四歲時便生下了陳亮,所以對陳亮的哺養教育之責,主要由他的祖父、母承擔。他們對陳亮期許頗重。陳亮後來回憶說:“皇祖、皇祖妣鞠我而教以學,冀其必有立於斯世,而謂其必能魁多士也。……少則名亮以汝能,而字以同父。”
《宋史·陳亮傳》說他“生而且有光芒、為人才氣超邁,喜談兵,議論風生,下筆數千言立就。”從青少年開始,就顯示了他的聰穎精明、才華橫溢和志量非凡。在十八歲時,他就考查了歷代古人用兵成敗的事跡,寫出了《酌古論》二十篇,討論了十九位歷史人物。當時的婺州郡守周葵看了這部書,對他十分賞識,讚譽為“他日國士也”,並“請為上客”。然而,周葵期望把這位有希望的青年納入道德性命之學的軌範中去。宋孝宗隆興元年(1163年),周葵任參知政事,聘陳亮為其幕賓,“朝士白事,必指令揖亮,因得交一時豪俊,盡其議論”。周葵授以《中庸》《大學》,曰:“讀此可精性命之說。”但陳亮對此不感興趣,他後來說:“紹興辛已、壬午之間,余以極論兵事,為一時明公巨臣之所許,而反授《中庸》《大學》之旨,余不能識也,而復以古文自詭於時,道德性命之學亦漸開矣。”陳亮雖然對道德性命之學有所了解,但他卻認為,那種空談心性的道德性命之學無補於實際,更不能解決抗金統一事業,所以沒有按照周葵為他設計的道路去實行,而是繼續研究前人的歷史,並且又撰著了《英豪錄》和《中興遺傳》兩部著作,冀圖從歷史的經驗和教訓中總結出中興復國的借鑑。
乾道四年(1168年),二十四歲的陳亮“首貢於鄉,旋入太學”。次年,朝廷與金人媾和,“天下欣然,幸得蘇息”,唯獨陳亮認為不可,他以布衣身分,連上五疏,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《中興五論》。朝廷置之不理,陳亮回鄉教書講學,“學者多歸之”。陳亮在青壯年時期,曾兩次參加科舉考試,都未得中。他說:“亮聞古人之於文也,猶其為仕也,仕將以行其道也,文將以載其道也,道不在於我,則雖仕何為。” 他出於一個愛國者的責任感,又於淳熙五年(1178年)連續三次上書,慷慨激昂地批判了自秦檜以來朝廷苟安東南一隅的國策和儒生、學士拱手端坐空言性命的不良風氣,感動了孝宗,孝宗“欲榜朝堂以勵群臣,用种放故事,詔令上殿,將擢用之”,但被陳亮拒絕。這是因為孝宗的寵幸大臣曾覿想掠美皇恩,搶在孝宗召見之前見陳亮,攏絡陳亮以擴展個人勢力,此事為陳亮所知,因而 “逾垣而逃”。由於奏疏直言不諱,遭到了當政者的忌恨。回鄉之後,就有人向刑部控告了他,刑部侍郎何澹素日忌恨陳亮,以“言涉犯上”之罪,逮捕了他,並施以酷刑,“笞亮無完膚”。此事孝宗得知,下詔免死。陳亮回鄉後,又發生了家僮殺人的事,被仇家控告為陳亮所指使,陳亮之父被囚於州獄,本人被下大理獄。這次蒙難,因丞相王淮和好友辛棄疾等人的營救,又得免死,回家後的三年中,同朱熹展開了“王霸義利之辨”的交鋒。
經過兩次下獄摧殘以及長期的排擠打擊,陳亮並未對恢復中原之志有所改變。淳熙十五年(1188年),親自到建康(南京)京口(鎮江)觀察地形,作詞《念奴嬌·登多景樓》,對建康京口一帶描寫道:“一水橫陳,連罔三兩,做出爭雄勢。六朝何事?只成門戶私計。”“正好長驅,不須反顧,尋取中流誓。”主張不要把長江天險僅僅當做是隔斷南疆北界的門戶,而要把它作為北伐中原,恢復失地的跳板,長驅直入,不須反顧。並且再次上疏,建議孝宗“由太子監軍,駐節建康,以示天下銳意恢復”。這時正遇孝宗決定內禪,奏疏未予上報,此次上書不但未到孝宗皇帝之手,反而因其內容指陳時弊,觸怒了許多官僚,“繇是在廷交怒,以為狂怪”,“當路欲置我於死地”。陳亮回鄉後,一次參加鄉人宴會,主人在陳亮湯羹中放了胡椒末,同座的人回家後猝死,他的家人誣告是陳亮下毒謀害, 陳亮因此再吃官司,下了大理寺獄。後因少卿鄭汝諧在宋光宗面前求情,才免於死。這次下獄,從表面上看屬於刑事案件,實際在其背後隱藏著政治原因。陳亮出獄後說:“亮濫膺無須之禍,初欲以人殘其命,後欲以受賂殘其軀,拒獄反端,搜尋竟不得一筆之罪……可謂吹毛求疵之極矣。”
陳亮竭憂於國事,為國家民族的復興盡瘁憂夢,在多次上書中,向朝廷提出了很多好建議,雖也曾得到孝宗的賞識,但終未被任用。直到紹熙四年(1193年),陳亮五十一歲時,他參加禮部的進士考試,中了狀元。他在給宋光宗的謝恩詩中說:“復仇自是平生志,勿謂儒臣鬢髮蒼。”又在《告祖考文》中說:“親不能報,報君勿替。七十年間,大責有歸,非畢大事,心實恥之。”
狀元及第後,陳亮被授職簽書建康軍判官廳公事,但因長期“憂患困折,精澤內耗,形體外高”,最終於紹熙五年(1194年)的一天夜裡溘然長逝,享年五十二歲。後來,經吏部侍郎葉適請求,朝廷特授陳亮一子為官。
陳亮死後,好友辛棄疾作《祭陳同父文》紀念他。 宋寧宗嘉定十四年(1221年),葉適撰《陳同甫王道甫墓志銘》。
嘉熙二年(1238年)七月,宋理宗追贈陳亮為中大夫,賜謚“文毅”,從祀庠廟。
文學成就
陳亮力主抗金,曾多次上書孝宗,反對苟合偏安,痛斥宰相,倡言恢復,完成祖國統一大業。他的政論、史論,如《上孝宗皇帝書》《中興五論》《酌古論》等,提出“任賢使能”、“簡法重令”等革新圖強言論,無不以功利為依歸。其哲學論文,具有樸素唯物主義思想,是永康學派的代表。他提倡“實事實功”,有益於國計民生,並斥責理學家空談心性,譏諷為“風痹不知痛癢之人”。他還與朱熹多次進行論辯。所作文章,說理透闢,筆力縱橫馳騁,氣勢慷慨激昂,自稱“人中之龍,文中之虎”,可謂“推倒一世之智勇,開拓萬古之心胸”。
陳亮詞作現存74首。他的愛國詞作能結合政治議論,自抒胸臆,曾自言其詞作“平生經濟之懷,略已陳矣。”如《水調歌頭·送章德茂大卿使虜》:“堯之都、舜之壤、禹之封,於中應有,一個半個恥臣戎。”《念奴嬌·登多景樓》:“憑卻江山管不到,河洛腥膻無際。正好長驅,不須反顧,尋取中流誓。”以及《賀新郎·寄辛幼安和見懷韻》:“父老長安今余幾?後死無仇可雪”等,可見其愛國憤世之情,慷慨激烈,氣勢磅礴。詞風與辛棄疾相近似。劉熙載《藝概》卷四說:“同甫與稼軒為友,其人才相若,詞亦相似。”
陳亮作詞,曾自述:“本之以方言俚語,雜之以街譚巷歌,摶搦義理,劫剝經傳,而卒歸之曲子之律,可以奉百世豪英一笑。”所作除愛國豪壯之詞外,亦有艷麗、閒適、應酬和投贈、祝壽之作,其中如《水龍吟》“鬧花深處層樓”、《虞美人》“東風盪揚輕雲縷”等,頗為清幽閒淡,疏宕有致。然而他的應酬、祝壽之詞則大都無甚新意,但“不作一妖語、媚語”(毛晉《龍川詞跋》)。
個人作品
宋寧宗嘉泰四年(1204年),陳亮的長子陳沆把陳亮的著作編為《龍川文集》四十卷,並請葉適作序。嘉定七年(1214年),婺州郡守丘壽雋將陳沆編訂的四十卷本《龍川文集》刊刻行世。
南宋陳振孫《直齋書錄解題》著錄有《龍川集》40卷,今不見傳本。後有明成化龍川書院刻本30卷,明嘉靖史朝富刻本,明萬曆王世德刻本26卷,明崇禎鄒質士刻本30卷,清康熙刻本30卷,清道光陳坡刻本30卷,清同治胡鳳丹刻本30卷,清同治應寶時刻本30卷。1974年中華書局出版標點本《陳亮集》(上下冊)。1987年中華書局出版鄧廣銘點校《陳亮集》(增訂本),是目前為止最為完備的本子。
《直齋書錄解題》還著錄陳亮《外集》即詞集4卷,今亦不傳。現存陳亮詞作,有明《唐宋名賢百家詞》、明毛晉汲古閣本。清代《四庫全書》《續金華叢書》《四部備要》均用汲古閣本。《全宋詞》用毛刻本並據明鈔本校正,又加輯補。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夏承燾校箋、牟家寬注的《龍川詞校箋》。1980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姜書閣箋注的《陳亮龍川詞箋注》,是目前為止收錄陳亮詞最多,注釋最精的本子。
詩 | 《梅花》《謫仙歌》《廷對應制》《及第謝恩和御賜詩韻》《贈劉改之》《送文子赴闕》《送文子轉漕江東二首》 |
詞 | 《賀新郎·同劉元實唐與正陪葉丞相飲》《南鄉子·謝永嘉諸友相餞》《念奴嬌·送戴少望參選》《水調歌頭·癸卯九月十五日壽朱元晦》《蝶戀花·甲辰壽元晦》《水調歌頭·送章德茂大卿使虜》《洞仙歌·丁未壽朱元晦》《念奴嬌·至金陵》《念奴嬌·登多景樓》《賀新郎·寄辛幼安和見懷韻》《賀新郎·酬辛幼安再用韻見寄》《賀新郎·懷辛幼安用前韻》 |
人物評價
自贊:其服甚野,其貌亦古。倚天而號,提劍而舞。惟稟性之至愚,故與人而多忤。嘆朱紫之未服,謾丹青而描取。遠觀之一似陳亮,近視之一似同甫。未論似與不似,且說當今世,孰是人中之龍,文中之虎!
葉適:志復君之讎,大義也;欲挈諸夏、合南北,大慮也;必行其所知,不以得喪壯老二其守,大節也;春秋戰國之材,無是也。吾得二人焉,永康陳亮、平陽王自中。……今同甫書具有芒彩爛然,透出紙外,學士爭誦,惟恐後則既傳而信矣。
方孝孺:士大夫厭厭無氣,有言責者不敢吐一詞,況若同甫一布衣乎!人不以為狂,則以為妄。
孫承恩:經濟大志,恢復雄圖。慷慨談兵,氣激懦夫。道兼王霸,論雜義利。要之聖門,異乎不異。
黃百家:永嘉之學,薛、鄭俱出自程子。是時陳同甫亮又崛興於永康,無所承接。然其為學,俱以讀書經濟為事,嗤黜空疏、隨人牙後談性命者,以為灰埃。亦遂為世所忌,以為此近於功利,俱目之為浙學。
全祖望:永嘉以經制言事功,皆推原以為得統於程氏。永康則專言事功而無所承,其學更粗莽掄魁,晚節尤有慚德。
紀昀等:亮與朱子友善,故構陷唐仲友於朱子,朱子不疑。然才氣雄毅,有志事功,持論乃與朱子相左。……足見其負氣傲睨,雖以朱子之盛名,天下莫不攀附,亦未嘗委曲附和矣。今觀集中所載,大抵議論之文為多。其才辨縱橫不可控勒,似天下無足當其意者。使其得志,未必不如趙括、馬謖狂躁僨轅。但就其文而論,則所謂開拓萬古之心胸,推倒一時之豪傑者,殆非盡妄。與朱子各行其志,而始終愛重其人,知當時必有取也。
文獻記載
宋史本傳
陳亮,字同父,婺州永康人。生而目光有芒,為人才氣超邁,喜談兵,論議風生,下筆數千言立就。嘗考古人用兵成敗之跡,著《酌古論》。郡守周葵得之,相與論難,奇之,曰:“他日國士也。”請為上客。及葵為執政,朝士白事,必指令揖亮,因得交一時豪俊,盡其議論。因授以《中庸》、《大學》,曰:“讀此可精性命之說。”遂受而盡心焉。
隆興初,與金人約和,天下忻然幸得蘇息,獨亮持不可。婺州方以解頭薦,因上《中興五論》,奏入,不報。已而退修於家,學者多歸之,益力學著書者十年。
先是,亮嘗圜視錢塘,喟然嘆曰:“城可灌爾!”蓋以地下於西湖也。至是,當淳熙五年,孝宗即位蓋十七年矣。亮更名同,詣闕上書曰:
臣惟中國天地之正氣也,天命所鍾也,人心所會也,衣冠禮樂所萃也,百代帝王之所相承也。挈中國衣冠禮樂而寓之偏方,雖天命人心猶有所系,然豈以是為可久安而無事也!天地之正氣鬱遏而久不得騁,必將有所發泄,而天命人心,固非偏方所可久系也。
國家二百年太平之基,三代之所無也;二聖北狩之痛,漢、唐之所未有也。方南渡之初,君臣上下痛心疾首,誓不與之俱生,卒能以奔敗之餘,而勝百戰之敵。及秦檜倡邪議以沮之,忠臣義士斥死南方,而天下之氣惰矣。三十年之餘,雖西北流寓皆抱孫長息於東南,而君父之大仇一切不復關念,自非海陵送死淮南,亦不知兵戈為何事也。況望其憤故國之恥,而相率以發一矢哉!
丙午、丁未之變,距今尚以為遠,而海陵之禍,蓋陛下即位之前一年也。獨陛下奮不自顧,志於殄滅,而天下之人安然如無事。時方口議腹非,以陛下為喜功名而不恤後患,雖陛下亦不能以崇高之勢而獨勝之,隱忍以至於今,又十有七年矣。
昔春秋時,君臣父子相戕殺之禍,舉一世皆安之。而孔子獨以為三綱既絕,則人道遂為禽獸,皇皇奔走,義不能以一朝安。然卒於無所遇,而發其志於《春秋》之書,猶能以懼亂臣賊子。今舉一世而忘君父之大仇,此豈人道所可安乎?使學者知學孔子之道,當道陛下以有為,決不沮陛下以苟安也。南師之不出,於今幾年矣,豈無一豪傑之能自奮哉?其勢必有時而發泄矣。苟國家不能起而承之,必將有承之者矣。不可恃衣冠禮樂之舊,祖宗積累之深,以為天命人心可以安坐而久系也。“皇天無親,惟德是輔。民心無常,惟惠之懷”。自三代聖人皆知其為甚可畏也。
春秋之末,齊、晉、秦、楚皆衰,吳、越起於小邦,遂伯諸侯。黃池之會,孔子所甚痛也,可以明中國之無人矣。此今世儒者之所未講也。今金源之植根既久,不可以一舉而遂滅;國家之大勢未張,不可以一朝而大舉。而人情皆便於通和者,勸陛下積財養兵,以待時也。臣以為通和者,所以成上下之苟安,而為妄庸兩售之地,宜其為人情之所甚便也。自和好之成十有餘年,凡今日之指畫方略者,他日將用之以坐籌也;今日之擊球射鵰者,他日將用之以決勝也。府庫充滿,無非財也;介冑鮮明,無非兵也。使兵端一開,則其跡敗矣。何者?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,安坐而能者不足恃也。兵食以用而見其盈虛,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也。而朝廷方幸一旦之無事,庸愚齷齪之人皆得以守格令、行文書,以奉陛下之使令,而陛下亦幸其易制而無他也。徒使度外之士擯棄而不得騁,日月蹉跎而老將至矣。臣故曰:通和者,所以成上下之苟安,而為妄庸兩售之地也。
東晉百年之間,南北未嘗通和也,故其臣東西馳騁,多可用之才。今和好一不通,朝野之論常如敵兵之在境,惟恐其不得和也,雖陛下亦不得而不和矣。昔者金人草居野處,往來無常,能使人不知所備,而兵無日不可出也。今也城郭宮室、政教號令,一切不異於中國,點兵聚糧,文移往反,動涉歲月。一方有警,三邊騷動,此豈能歲出師以擾我乎?然使朝野常如敵兵之在境,乃國家之福,而英雄所用以爭天下之機也,執事者胡為速和以惰其心乎?
晉、楚之戰於邲也,欒書以為:“楚自克庸以來,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:‘於!民生之不易,禍至之無日,戒懼之不可以怠。’在軍,無日不討軍實而申儆之:‘於!勝之不可保,紂之百克而卒無後。’”晉、楚之弭兵於宋也,子罕以為:“兵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,聖人以興,亂人以廢,廢興存亡昏明之術,皆兵之由也。而求去之,是以誣道蔽諸侯也。”夫人心之不可惰,兵威之不可廢,故雖成、康太平,猶有所謂四征不庭、張皇六師者,此李沆所以深不願真宗皇帝之與遼和親也。況南北角立之時,而廢兵以惰人心,使之安於忘君父之大仇,而置中國於度外,徒以便妄庸之人,則執事者之失策亦甚矣。陛下何不明大義而慨然與金絕也?
貶損乘輿,卻御正殿,痛自克責,誓必復仇,以勵群臣,以振天下之氣,以動中原之心,雖未出兵,而人心不敢惰矣。東西馳騁,而人才出矣。盈虛相補,而兵食見矣。狂妄之辭不攻而自息,懦庸之夫不卻而自退縮矣。當有度外之士起,而惟陛下之所欲用矣。是雲合回響之勢,而非可安坐所致也。臣請為陛下陳國家立國之本末,而開今日大有為之略;論天下形勢之消長,而決今日大有為之機,惟陛下幸聽之。
唐自肅、代以後,上失其柄,藩鎮自相雄長,擅其土地人民,用其甲兵財賦,官爵惟其所命,而人才亦各盡心於其所事,卒以成君弱臣強、正統數易之禍。藝祖皇帝一興,而四方次第平定,藩鎮拱手以趨約束,使列郡各得自達於京師。以京官權知,三年一易,財歸於漕司,而兵各歸於郡。朝廷以一紙下郡國,如臂之使指,無有留難。自筦庫微職,必命於朝廷,而天下之勢一矣。故京師嘗宿重兵以為固,而郡國亦各有禁軍,無非天子所以自守其地也。兵皆天子之兵,財皆天子之財,官皆天子之官,民皆天子之民,紀綱總攝,法令明備,郡縣不得以一事自專也。士以尺度而取,官以資格而進,不求度外之奇才,不慕絕世之雋功。天子蚤夜憂勤於其上,以義理廉恥嬰士大夫之心,以仁義公恕厚斯民之生,舉天下皆由於規矩準繩之中,而二百年太平之基從此而立。
然契丹遂得以猖狂恣睢,與中國抗衡,儼然為南北兩朝,而頭目手足渾然無別。微澶淵一戰,則中國之勢浸微,根本雖厚而不可立矣。故慶曆增幣之事,富弼以為朝廷之大恥,而終身不敢自論其勞。蓋契丹徵令,是主上之操也;天子供貢,是臣下之禮也。契丹之所以卒勝中國者,其積有漸也。立國之初,其勢固必至此。故我祖宗常嚴廟堂而尊大臣,寬郡縣而重守令。於文法之內,未嘗折困天下之富商巨室;于格律之外,有以容獎天下之英偉奇傑,皆所以助立國之勢,而為不虞之備也。
慶曆諸臣亦嘗憤中國之勢不振矣,而其大要,則使群臣爭進其說,更法易令,而廟堂輕矣;嚴按察之權,邀功生事,而郡縣又輕矣。豈惟於立國之勢無所助,又從而朘削之,雖微章得象、陳執中以排沮其事,亦安得而不自沮哉!獨其破去舊例,以不次用人,而勸農桑,務寬大,為有合於因革之宜,而其大要已非矣。此所以不能洗契丹平視中國之恥,而卒發神宗皇帝之大憤也。
王安石以正法度之說,首合聖意,而其實則欲籍天下之兵盡歸於朝廷,別行教閱以為強也;括郡縣之利盡入於朝廷,別行封樁以為富也。青苗之政,惟恐富民之不困也;均輸之法,惟恐商賈之不折也。罪無大小,動輒興獄,而士大夫緘口畏罪矣。西、北兩邊致使內臣經畫,而豪傑恥於為役矣。徒使神宗皇帝見兵財之數既多,銳然南北征伐,卒乖聖意,而天下之勢實未嘗振也。彼蓋不知朝廷立國之勢,正患文為之太密,事權之太分,郡縣太輕於下而委瑣不足恃,兵財太關於上而重遲不易舉。祖宗惟用前四者以助其勢,而安石竭之不遺餘力,不知立國之本末者,真不足以謀國也。元祐、紹聖一反一復,而卒為金人侵侮之資,尚何望其振中國以威四裔哉?
南渡以來,大抵遵祖宗之舊,雖微有因革增損,不足為輕重有無。如趙鼎諸臣,固已不究變通之理,況秦檜盡取而沮毀之,忍恥事仇,飾太平於一隅以為欺,其罪可勝誅哉!陛下憤王業之屈於一隅,勵志復仇,不免籍天下之兵以為強,括郡縣之利以為富。加惠百姓,而富人無五年之積;不重徵稅,而大商無巨萬之藏,國勢日以困竭。臣恐尺籍之兵,府庫之財,不足以支一旦之用也。陛下蚤朝晏罷,冀中興日月之功,而以繩墨取人,以文法涖事;聖斷裁製中外,而大臣充位,胥吏坐行條令,而百司逃責,人才日以闒茸。臣恐程文之士,資格之官,不足當度外之用也。藝祖經畫天下之大略,太宗已不能盡用,今其遺意,豈無望於陛下也!陛下苟推原其意而行之,可以開社稷數百年之基,而況於復故物乎!不然,維持之具既窮,臣恐祖宗之積累亦不足恃也。陛下試令臣畢陳於前,則今日大有為之略必知所處矣。
夫吳、蜀天地之偏氣,錢塘又吳之一隅。當唐之衰,錢鏐以閭巷之雄,起王其地,自以不能獨立,常朝事中國以為重。及我宋受命,禘盡以其家入京師,而自獻其土。故錢塘終始五代,被兵最少,而二百年之間,人物日以繁盛,遂甲於東南。及建炎、紹興之間,為岳飛所駐之地,當時論者,固已疑其不足以張形勢而事恢復矣。秦檜又從而備百司庶府,以講禮樂於其中,其風俗固已華靡,士大夫又從而治園囿台榭,以樂其生於干戈之餘,上下晏安,而錢塘為樂國矣。一隙之地,本不足以容萬乘,而鎮壓且五十年,山川之氣蓋亦發泄而無餘矣。故谷粟、桑麻、絲枲之利,歲耗於一歲,禽獸、魚鱉、草木之生,日微於一日,而上下不以為異也。公卿將相,大抵多江、浙、閩、蜀之人,而人才亦日以凡下,場屋之士以十萬數,而文墨小異,已足以稱雄於其間矣。陛下據錢塘已耗之氣,用閩、浙日衰之士,而欲鼓東南習安脆弱之眾,北向以爭中原,臣是以知其難也。
荊、襄之地,在春秋時,楚用以虎視齊、晉,而齊、晉不能屈也。及戰國之際,獨能與秦爭帝。其後三百餘年,而光武起於南陽,同時共事,往往多南陽故人。又二百餘年,遂為三國交據之地,諸葛亮由此起輔先主,荊楚之士從之如雲,而漢氏賴以復存於蜀;周瑜、魯肅、呂蒙、陸遜、陸抗、鄧艾、羊祜皆以其地顯名。又百餘年,而晉氏南渡,荊、雍常雄於東南,而東南往往倚以為強,梁竟以此代齊。及其氣發泄無餘,而隋、唐以來,遂為偏方下州。五代之際,高氏獨常臣事諸國。本朝二百年之間,降為荒落之邦,北連許、汝,民居稀少,土產卑薄,人才之能通姓名於上國者,如晨星之相望。況至於建炎、紹興之際,群盜出沒於其間,而被禍尤極,以迄於今,雖南北分畫交據,往往又置於不足用,民食無所從出,而兵不可由此而進。議者或以為憂,而不知其勢之足用也。其地雖要為偏方,然未有偏方之氣五六百年而不發泄者,況其東通吳會,西連巴蜀,南極湖湘,北控關洛,左右伸縮,皆足以為進取之機。今誠能開墾其地,洗濯其人,以發泄其氣而用之,使足以接關洛之氣,則可以爭衡於中國矣,是亦形勢消長之常數也。
陛下慨然移都建業,百司庶府皆從草創,軍國之儀皆從簡略,又作行宮於武昌,以示不敢寧居之意。常以江、淮之師為金人侵軼之備,而精擇一人之沈鷙有謀、開豁無他者,委以荊、襄之任,寬其文法,聽其廢置,撫摩振厲於三數年之間,則國家之勢成矣。
石晉失盧龍一道,以成開運之禍,蓋丙午、丁未歲也。明 年,藝祖皇帝始從郭太祖征伐,卒以平定天下。其後契丹以甲辰敗於澶淵,而丁未、戊申之間,真宗皇帝東封西祀,以告太平,蓋本朝極盛之時也。又六十年,而神宗皇帝實以丁未歲即位,國家之事於此一變矣。又六十年丙午、丁未,遂為靖康之禍。天獨啟陛下於是年,而又啟陛下以北向復仇之志。今者去丙午、丁未,近在十年間矣。天道六十年一變,陛下不可不有以應其變乎?此誠今日大有為之機,不可苟安以玩歲月也。
臣不佞,自少有驅馳四方之志,嘗數至行都,人物如林,其論皆不足以起人意,臣是以知陛下大有為之志孤矣。辛卯、壬辰之間,始退而窮天地造化之初,考古今沿革之變,以推極皇帝王伯之道,而得漢、魏、晉、唐長短之由,天人之際昭昭然可考而知也。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之學者,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。舉一世安於君父之仇,而方低頭拱手以談性命,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?陛下接之而不任以事,臣於是服陛下之仁。又悟今世之才臣自以為得富國強兵之術者,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。不以暇時謀究立國之本末,而方揚眉伸氣以論富強,不知何者謂之富強乎?陛下察之而不敢盡用,臣於是服陛下之明。陛下厲志復仇足以對天命,篤於仁愛足以結民心,而又仁明足以照臨群臣一偏之論,此百代之英主也。今乃委任庸人,籠絡小儒,以遷延大有為之歲月,臣不勝憤悱,是以忘其賤而獻其愚。陛下誠令臣畢陳於前,豈惟臣區區之願,將天地之神、祖宗之靈,實與聞之。
書奏,孝宗赫然震動,欲榜朝堂以勵群臣,用种放故事,召令上殿,將擢用之。左右大臣莫知所為,惟曾覿知之,將見亮,亮恥之,逾垣而逃。覿以其不詣己,不悅。大臣尤惡其直言無諱,交沮之,乃有都堂審察之命。宰相臨以上旨,問所欲言,皆落落不少貶,又不合。
待命十日,再詣闕上書曰:
恭惟皇帝陛下厲志復仇,不肯即安於一隅,是有大功於社稷也。然坐錢塘浮侈之隅以圖中原,則非其地;用東南習安之眾以行進取,則非其人。財止於府庫,則不足以通天下之有無;兵止於尺籍,則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怯。是以遷延之計遂行,而陛下大有為之志乖矣。此臣所以不勝忠憤,齋沐裁書,獻之闕下,願得望見顏色,陳國家立國之本末,而開大有為之略;論天下形勢之消長,而決大有為之機,務合於藝祖經畫天下之本旨。然待命八日,未有聞焉。臣恐天下豪傑有以測陛下之意向,而雲合回響之勢不得而成矣。
又上書曰:
臣妄意國家維持之具,至今日而窮,而藝祖皇帝經畫天下之大指,猶可恃以長久,苟推原其意而變通之,則恢復不足為矣。然而變通之道有三:有可以遷延數十年之策,有可以為百五六十年之計,有可以復開數百年之基。事勢昭然而效見殊絕,非陛下聰明度越百代,決不能一一以聽之。臣不敢泄之大臣之前,而大臣拱手稱旨以問,臣亦姑取其大體之可言者三事以答之。
其一曰:二聖北狩之痛,蓋國家之大恥,而天下之公憤也。五十年之餘,雖天下之氣銷鑠頹墮,不復知仇恥之當念,正在主上與二三大臣振作其氣,以泄其憤,使人人如報私仇,此《春秋》書衛人殺州吁之意也。其二曰:國家之規模,使天下奉規矩準繩以從事,群臣救過之不給,而何暇展布四體以求濟度外之功哉!其三曰:藝祖皇帝用天下之士人,以易武臣之任事者,故本朝以儒立國。而儒道之振,獨優於前代。今天下之士熟爛委靡,誠可厭惡,正在主上與二三大臣反其道以教之,作其氣而養之,使臨事不至乏才,隨才皆足有用,則立國之規模不至戾藝祖之本旨,而東西馳騁以定禍亂,不必專在武臣也。臣所以為大臣論者,其略如此。
書既上,帝欲官之,亮笑曰:“吾欲為社稷開數百年之基,寧用以博一官乎!”亟渡江而歸。日落魄醉酒,與邑之狂士飲,醉中戲為大言,言涉犯上。一士欲中亮,以其事首刑部。侍郎何澹嘗為考試官,黜亮,亮不平,語數侵澹,澹聞而嗛之,即繳狀以聞。事下大理,笞掠亮無完膚,誣服為不軌。事聞,孝宗知為亮,嘗陰遣左右廉知其事,及奏入取旨,帝曰:“秀才醉後妄言,何罪之有!”劃其牘於地,亮遂得免。
居無何,亮家僮殺人於境,適被殺者嘗辱亮父次尹,其家疑事由亮。聞於官,笞榜僮,死而復甦者數,不服。又囚亮父於州獄。而屬台官論亮情重,下大理。時丞相淮知帝欲生亮,而辛棄疾、羅點素高亮才,援之尤力,復得不死。
亮自以豪俠屢遭大獄,歸家益厲志讀書,所學益博。其學自孟子後惟推王通,嘗曰:“研窮義理之精微,辨析古今之同異,原心於秒忽,較禮於分寸,以積累為工,以涵養為正,睟面盎背,則於諸儒誠有愧焉。至於堂堂之陳,正正之旗,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,龍蛇虎豹變現而出沒,推倒一世之智勇,開拓萬古之心胸,自謂差有一日之長。”亮意蓋指朱熹、呂祖謙等雲。
高宗崩,金遣使來吊,簡慢。而光宗由潛邸判臨安府,亮感孝宗之知,至金陵視形勢,復上疏曰:
有非常之人,然後可以建非常之功。求非常之功,而用常才、出常計、舉常事以應之者,不待知者而後知其不濟也。秦檜以和誤國二十餘年,而天下之氣索然無餘矣。陛下慨然有削平宇內之志,又二十餘年,天下之士始知所向,其有功於宗廟社稷者,非臣區區所能誦說其萬一也。高宗皇帝春秋既高,陛下不欲大舉,驚動慈顏,抑心俯首,以致色養,聖孝之盛,書冊之所未有也。今者高宗既已祔廟,天下之英雄豪傑皆仰首以觀陛下之舉動,陛下其忍使二十年間所以作天下之氣者,一旦而復索然乎?
天下不可以坐取也,兵不可以常勝也,驅馳運動又非年高德尊者之所宜也。東宮居曰監國,行曰撫軍,陛下何以不於此時而命東宮為撫軍大將軍,歲巡建業,使之兼統諸司,盡護諸將,置長史、司馬以專其勞,而陛下於宅憂之餘,運用人才,均調天下,以應無窮之變?此肅宗所以命廣平王之故事也。
高宗與金有父兄之仇,生不能以報之,則死必有望於子孫,何忍以升遐之哀告諸仇哉!遺留、報謝,三使繼遣,金帛寶貨,千兩連發。而金人僅以一使,如臨小邦,哀祭之辭寂寥簡慢,義士仁人痛切心骨,豈以陛下之聖明智勇而能忍之乎! 陛下倘以大義為當正,撫軍之言為可行,則當先經理建業而後使臨之。縱今歲未為北舉之謀,而為經理建康之計,以振動天下而與金絕,陛下之初志亦庶幾於少伸矣!陛下試一聽臣,用其喜怒哀樂之權鼓動天下。
大略欲激孝宗恢復,而是時孝宗將內禪,不報。由是在廷交怒,以為狂怪。
先是,鄉人會宴,末胡椒特置亮羹胾中,蓋村俚敬待異禮也。同坐者歸而暴死,疑食異味有毒,已入大理。會呂興、何念四毆呂天濟且死,恨曰:“陳上舍使殺我。”縣令王恬實其事,台官諭監司選酷吏訊問,無所得,取入大理,眾意必死。少卿鄭汝諧閱其單辭,大異曰:“此天下奇材也。國家若無罪而殺士,上乾天和,下傷國脈矣。”力言於光宗,遂得免。
未幾,光宗策進士,問以禮樂刑政之要,亮以君道、師道對,且曰:“臣竊嘆陛下之於壽皇蒞政二十有八年之間,寧有一政一事之不在聖懷?而問安視寢之餘,所以察辭而觀色,因此而得彼者其端甚眾,亦既得其機要而見諸施行矣。豈徒一月四朝而以為京邑之美觀也哉!”時光宗不朝重華宮,群臣更進迭諫,皆不聽,得亮策,乃大喜,以為善處父子之間。奏名第三,御筆擢第一。既知為亮,則大喜曰:“朕擢果不謬。”孝宗在南內,寧宗在東宮,聞知皆喜,故賜第告詞曰:“爾蚤以藝文首賢能之書,旋以論奏動慈宸之聽。親閱大對,嘉其淵源,擢置舉首,殆天留以遺朕也。”授僉書建康府判官廳公事。未至官,一夕,卒。
亮之既第而歸也,弟充迎拜於境,相對感泣。亮曰:“使吾他日而貴,澤首逮汝,死之日,各以命服見先人於地下足矣。”聞者悲傷其意。然志存經濟,重許可,人人見其肺肝。與人言,必本於君臣父子之義,雖為布衣,薦士恐弗及。家僅中產,畸人寒士衣食之,久不衰。卒之後,吏部侍郎葉適請於朝,命補一子官,非故典也。端平初,諡文毅,更與一子官。
元一統志
當乾道中,首上書:“請遷都金陵,以系中原之望。凡錢塘一切浮靡之習,盡洗清之。君臣上下作樸實工夫,以恢復為重。若安於海隅,使士大夫溺湖山歌舞之娛,非一祖八宗所望於今日。況有大綱大領,又非紙筆所能盡。宜諭宰臣,呼臣至都堂,應所以問。”
又與宰相虞允文書:“故相張魏公薨已數年,老將在淮上唯李顯忠,又多疾;在關西唯吳拱,又地遠;自余文臣諸子等,是肉食可鄙之流;禁衛諸軍等,是海鮮啖飽之輩。公忠貫日月,採石之勛已著,而規恢之任在公一身,若遷延歲月而不是究是圖,何以系中原士民之望?何以雪祖宗二百年之辱?何以副主上宵旰之託?當丞相有可治之時而不能為,則後之人子安能為此哉!”上諭允文曰:“陳亮屢上書,卿[可]呼至都堂,問大綱領為何如。”允文召亮問,則曰:“先罷科舉百餘年,朝廷內外,專以厲兵秣馬為務,以實心實意行實事,庶幾良機至而可為。秀才徒能多言,無補於事。”允文壯其言。而參政梁克家由(倫)〔掄〕魁進,不謂然。翌朝,上問,允文未及奏,克家遽言:“不過秀才說[話]耳!”上默然。
後允文罷政,宣(威)〔撫四川〕,累欲表亮以舍法特補官入幕府,亮對眾辭焉,曰:“候丞相進取中原,亮赴廷對,為汴京狀首!”允文擊節再三。
淳熙戊戌,亮又上書曰:“自故相虞允文再撫西師,風饕雪虐,經理兵事,不幸而薨於漢中。相曾懷,懷以理財進;相葉衡,衡以誕謾進;相史浩,浩主和議猶若也;相趙雄,[雄]能如虞允文以恢復為念否?”
雄罷,王淮為丞相,亮上書指淮委靡不堪用。淮與亮為同郡,而惡其譏己,會亮在佛寺與一二士友醉飲,中作君臣問答禮,劇談無所禁忌,其實酩酊中作戲耳。飛語聞,送詔獄,凡數月,[大]理寺官言:“秀才醉中語,實無他也。”上曰:“亮每上書甚忠,況是醉中語,置之可也。”亮得脫,而忠憤不渝。
光宗登極,親友勉之付廷對,紹熙四年始就,天子親擢為第一。上知亮名舊矣,一見亮,甚悅,朝野慶得人。
族譜記載
先生諱亮,字同甫,別號龍川。婺州之永康人也。始自舜之後曰滿者,佐周有功,周以元女大姬配之,而封於陳,子孫因氏焉。後自漢之太邱長曰實者礽孫諱逵始渡江而來。其後中微。有曰霸先者,初為吳興太守,復拜丞相,封為陳國公,梁主加以九錫,尋進爵為王,代梁為帝,在位三年而崩。傳位於侄名蒨者。後安成王宣帝名頊嗣位,幸婺州而崩,葬於永康之義和鄉,墓號厚陵。其後世變,或顯或微,遷徙不一。惟先生之八世祖諱通者與其子諱隆居陵旁奉祀,所有譜系甚詳。
先生之大父諱益字進之者,自紹興乙卯歲與其子諱次尹字養任者,由前黃而徙龍窟。居九年,忽夢有狀元童汝能者來,以為此吾孫也。明日先生誕。少名為汝能,字同甫,生而資稟勁敏,才氣超邁。年十八九時,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,善談兵,嘗考古人用兵之跡,著《酌古論》。郡守周葵奇之,請為上客。及葵執政,朝士白事,必令揖見,因得交一時豪傑,盡其議論。乃授以《大學》《中庸》,曰:“讀此可以精性命之說”,遂受而盡心焉。
又一日讀《楊龜山語錄》,謂“人住得然後可以有為,才智之士,非有學力卻住不得。”於是從游五峰胡宏、屏山劉子翬之門,力學著書,得伊、洛之正。會友張栻、呂祖謙,輔翼朱熹,共究遺經,探知淵源。議論風生,下筆數千言立就。
乾道四年戊子,易名曰亮,而字則不改,首貢於鄉,入太學應試。隆興初,與金約和,天下翕然,先生獨持不可,上《中興五論》,勸帝恢復中原。不報。已而退修於家,賢士多歸之,隱居著述十年。
至淳熙戊戌春正月丁巳日,復謁闕上書,極言時事,謂錢塘之地下於西湖,非駐蹕之所。數千言,勸帝移都建康,漸圖恢復。書奏,孝宗赫然震動,驚異累日,以為絕出。欲榜朝堂以勵群臣,用种放故事。召令上殿,將擢用之,以定大事。左右大臣莫知所為,惟曾覿知之,將見,先生恥之,逾垣而避。覿不悅,大臣近習亦惡其直言無諱,交沮之。及有旨都堂省察,命宰以上旨問所欲言,悻悻不少貶,又不合。待命十餘日,再上書尤愷切。上欲官之,先生笑曰:“吾欲為社稷開數百年之基,寧用以博一官乎?”遂渡江而歸。
探討考亭之遺書,玩釋聖賢之奧義。鞠躬盡力,明辨覃思。鋉其窮理盡性之功,稔其樂天知命之趣。嘗曰:“研窮義理之精微,辨析古今之同異,原心於杪忽,較理於分寸,以積累為功,以涵養為正,睟面盎背,則於諸儒誠有愧焉!至於堂堂之陣、正正之旗,風雨雲雷,交發而並至;龍蛇虎豹,變現而出沒,推倒一世之智勇,開拓萬古之心胸,自謂差有一日之長。”朱子嘗謂:“同甫之學,譬之澄湖不波,一瀉千里,而沛然之氣自不可御也。”
惜乎其時與文違!甲辰之春,當路主於治道學,指為偽學之黨。嘗飲醉言,涉不敬,或告刑部侍郎何澹,澹亦被其慢語。既繳狀以聞,事下大理寺,笞掠無完膚,誣服不軌。孝宗憐其無妄,遂得免罪。後何澹又誣以藥殺人及僮僕殺人之事,再下大理獄,遭疫幾死。丞相王淮知上欲生亮,得免而回。為一小盜因其禍患之餘,要而欲殺之於路,幸而得免。
歸則堅志恪守,益力群書。又十年,至戊申再謁闕上書,力贊恢復,又不報。是時年已四十六矣!而杜門之計始決。
龍川之上,有宅一區,翛然於水竹之間。山未為甚深,林未為甚密,於中營豎二堂,一曰“獨松”,一曰“赤水”;構四室,曰“燕座”、曰“抱膝”、曰“小憩”、曰“恕齋”;鑿二池,置橋屋於下,名曰“旃齋”;立三亭,曰“隱見”、曰“臨野”、曰“觀稼”。贖祖業,築園圃、建書院於其中。會集群賢,講論正學。好學之士,次第汲引,而願執經講學者紛紛,請問者未嘗不竭盡無餘而與之言。兀兀窮年,囂囂然若將終老而無憾焉。
孝宗不豫,令遣使簡召。又上書言恢復大計,亦不報。及光宗即位,禁道學之譏。於紹熙癸丑春,太學以先生鄉貢名次寘送禮部,累舉進士,後中博學宏詞科。五月廷試,入對稱旨,嘉其淵源,御筆擢為第一。時中都官待次者例補外除,授新簽書建康軍節度判官廳公事。
未幾,規模當定,方略當審,帥幕大治,力主恢復。吏部尚書趙汝愚請於朝,誥封其妻何氏為宜人。奈何天不福宋,丞相韓侂胄欲主和偷安,為其所妒,遣使馳賀,夜飲,回舍忽然暴卒。嗚呼!痛哉!先生前為佞覿奸澹所妒,阻滯既久,時方重任,又為侂胄所害,使其大志莫伸,飲恨而沒,蓋宋之否運使然也。
年五十有五,實丁巳三月廿六日也。其生也,紹興癸亥九月初七日申時。娶義烏官塘何恪茂恭兄何恢茂宏次女曰淑真,生五子,長曰沆,次曰淪,(曰三)〔三曰〕沃,四曰渙,五曰涵;二女,曰繆、繒,適同里邑庠生朱潤、吳合。往迎柩歸,殯於慶元丙辰十二月十七日。遵奉遺訓,附葬於縣之西南四十五里義和鄉新康里臥龍山之下。老友左選郎國子司業龍泉葉適正則銘其墓曰:“祖居其中,父左子右,不卒壯圖,以昌其後。”何氏生於紹興甲子七月十五日,卒於嘉定丙子十一月十八日,享年七十有三。孫男五人,曰棟、曰桂、曰林、曰梧、曰材。曰林者,其父曰渙,籍居義烏西門繡湖之濱,登嘉定庚辰劉渭榜進士,見任都昌縣尹。孫女六人,長適本邑張湜,次適太平呂世傑,三適東陽蔡塘蔡仲麟,四適東陽南尚胡胡廷芝,五適本邑趙希賢,六適縉雲胡仲能。
先生所著,有《經書發題》《春龝傳說》《皇朝鑒成箴》《名臣言行錄》《酌古論》《應夢稿》,文集四十卷行於世。學者稱為龍川先生,迄今理宗上賓。
嗣聖踐祚,興崇正學,表章先儒。左丞相喬行簡以先生之學術資治之功、剛大高明之操請謚公於朝,以彰褒寵而淑斯文。於嘉熙二年戊戌五月贈謚曰“文毅”,於淳祐初從祀於邑庠之廟庭。蔭其一孫曰棟者入庠奉祀,尋入太學,年逾五旬未官而卒。惜哉!
潤也少嘗從游於先生之門,被知於先生甚久,受教於先生甚深,乃敢具先生之行而書於赤水堂之集錄後,以垂不朽。異時譜入於儒林,立傳於信史,惟太史氏採擇焉。
賜進士第宣教郎朝議大夫前翰林院侍講致仕門生
九十八翁松溪孫德潤百拜謹狀
(據民國戊子續修《繡川陳氏宗譜》卷三十八“形狀類”《龍川先生形狀》移錄,李壯點校。)
軼事彙編
陳同甫名亮,號龍川。始聞辛稼軒名,訪之。過小橋,三躍而馬三卻,同甫怒,拔劍斬馬首,推馬仆地,徒步而進。稼軒適倚樓望見之,大驚,遣人詢之,則已及門,遂訂交。
稼軒帥淮時,同甫訪於治所,相與談天下事。酒酣,稼軒言南北之利害,南之可並北者如此,北之可並南者如此,且言錢唐非帝王居,斷牛頭之山,天下無援兵,決西湖之水,滿城皆魚鱉。飲罷,宿同甫於齋,同甫夜思稼軒沉重寡言,醒必思其誤,將殺我以滅口,遂盜其駿馬而逃。月余,致書稼軒,假十萬緡以紓困,稼軒如數與之。([宋]趙溍《養疴漫筆》,《啽囈集》同)
龍川陳同甫,天下士也。嘗視錢唐,喟然而嘆曰:“城可灌爾。”奏書孝宗,請移都建康,且建行宮於武昌,以用荊襄,以制中原。上韙其議,使宰相王淮召至都省問下手處。陳與考亭游,王素不喜考亭,並陳而嫉之。翌日,上問陳所言,對曰:“秀才說話耳!”遂不復召見。([宋]葉紹翁《四朝聞見錄》)
呂東萊居婺,以講學倡諸儒,四方翕然歸之。陳同甫負才頡頏其間,以兄事之。嘗於丈席間,時發警論,東萊不謂然。既而東萊卒,同甫以文祭之,朱晦翁見之,大不契意,遺婺人書曰:“諸君子聚頭磕額,理會何事,乃至有此等怪論!”同甫聞之不樂。他日上孝宗書曰:“今世之仁士,自謂得誠意正心之學者,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。舉一世安於君父之大仇,而方且揚眉拱手以談性命,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?”蓋微以諷晦翁而使之聞之,晦翁亦不訝也。([宋]岳珂《桯史》)
龍川陳亮,居里落拓,與邑之狂生甲,命妓飲於蕭氏,目妓為妃。旁有客乙,欲陷陳罪,則謂甲曰:“既冊妃矣,孰為相?”甲曰:“陳亮為相。”乙曰:“何以處我?”曰:“爾為右相。吾用二相,大事濟矣。”乙遂請甲位於僧之高座,二相奏事訖,降階拜,甲穆然端委而已。妃遂捧觴歌《降黃龍》為壽,妃與二相俱以次呼萬歲。蓋戲也。先是亮試南宮,何澹校其文而黜之,亮不能平,遍語朝之故舊曰:“亮老矣,反為小子所辱。”澹聞而銜之,未有間,時為吏部侍郎,乙探知其事,亟走刑部上首狀,澹即繳狀,事下廷尉,笞亮無全膚,誣服為不軌。案具,孝宗聞之,固知為亮,陰遣左右往永嘉,廉知其實。大臣奏入取旨,上曰:“秀才醉了,胡說亂道,何罪之有?”以御筆畫其牘於地,亮與甲俱掉臂出獄。未幾,亮又以家僮殺人,仇家置亮父於州圄,又屬中執法,論亮情重下廷尉。時王丞相淮知上意欲活亮,稼軒辛公援之甚至,亮遂得不死。時考亭先生、水心先生、止齋陳氏,俱與亮交,莫有救亮跡。亮與辛書,有“君舉吾兄,正則吾弟,竟成空言”雲。([宋]葉紹翁《四朝聞見錄》)
陳龍川自大理獄出,赴省試。試出,過陳止齋,舉第一場書義破,止齋曰:“又休了。”舉第二場《勉強行道大有功論》破云:“天下豈有道外之功哉?”止齋笑曰:“出門便見‘哉’,然此句卻有理。”又第三場策起云:“天下大勢之所趨,天地鬼神不能易,而易之者人也。”止齋曰:“此番得了!”既而果中選。([宋]吳子良《林下偶談》)
時諸賢以光皇久闕問安,更進迭諫。亮獨於末篇有“豈在一月四朝為禮”之說,光皇以為善處父子之間,親擢第一。([宋]葉紹翁《四朝聞見錄》)
水心少與龍川游,龍川才高而學未粹,氣豪而心未平。水心不以為然也,作抱膝軒詩,鐫誚規宜。是時水心初起,龍川已有盛名。龍川雖不樂,亦不怒,垂死猶托銘於水心曰:“銘或不信,吾當虛空間與子辨。”([宋]吳子良《林下偶談》)